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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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威州地處衡山南,毗鄰九曲十八繞的湘江,遠方有衡山飄渺雲景,近處躺著一只秀美的山湖。威州地勢起伏,溪流環繞,這山湖便是由威州西南流淌而來的小山溪水匯聚而成。

這小山溪水的溪徑常年都只有那三四丈寬,春夏多雨時漲到四丈,秋冬少雨時便縮回三丈。溪邊綠草如茵,蔥蔥樹木長得又直又高。溪水不斷也不凍,清澈見底,味道甘甜。湘江不在城內,這小山溪就成了威州百姓與眾鳥獸的活水之源。

大約是得了小山溪的益處,威州城內繁花盛開,整個山野漫香四溢,出產的蜂蜜在附近城鎮中是出了名的甜。

由此,威州百姓便供奉了一位蜂神。據《威州神異志》記載,一名路過威州的方士曾在城郊的紅豆杉樹幹上發現了一個蜂巢。讓蜂巢得以繁衍生息的蜂後已經死去了,但有一只新的雄蜂繼任了蜂後的位置。許多天過去,這頂蜂巢不但沒有消失,反而越來越壯大,蜂巢內仍舊是群蜂亂舞,生機勃勃。這件事由方士之口傳遍鄉裏,百姓以為是天上主司釀造花蜜的神靈降世,紛紛來到這棵紅豆杉前跪拜。其後,威州內的蜂蜜收成愈加喜人。於是村民們就在這棵紅豆杉旁建造了一座神廟,專門用來祭祀朝拜百姓愛戴的蜂神,還把這棵紅豆杉奉為神木,對它敬畏有加。

這一敬畏,便敬畏了三百年。三百年來,威州絕大多數的日子都是風調雨順,五谷豐登,從未經歷過大規模的水災旱災。偶爾收成小有不佳,也在百姓可以接受的範圍內,且不會順延至第二年,第二年的秋收往往能有所改善。因此收成不佳的時候,威州神廟內的香火反而會更加旺盛,一直持續到來年。

可惜,這次再也沒有來年了。

鳶室仁與謝升趕到威州時,威州已經接連降了四日暴雨。此時雨勢已轉微,城鎮上空彌漫著一股陰雨綿綿的氛圍。而那條味道清甜的小山溪水則在轉瞬間變為了洪水猛獸,嘩嘩然湧出河道,山湖再也鎮不住這尊大佛,洪水淹沒了大半個城鎮的房屋瓦舍,包括城郊那棵活了三百多歲的紅豆杉。

在洪水即將吞沒神廟之時,百姓們便將神廟中那些存放良好的桌椅櫃子全都搬走,挪作了賑災之用。無人願意繼續信奉成鋒,因為供奉他已經沒有用處了。

他們二人在城郊山丘的洞穴裏找到了避災百姓的蹤跡。幸存的百姓正在生火烘烤衣服和山上摘來的野果子。這座山丘地勢較高,逃過了洪水的侵襲,百姓們得以有了暫時度日的避難所。

“若是再下幾天暴雨,恐怕這個山頭也保不住了。”一個駝背老人掩面哭泣,“我的孫子被水淹死了。洪水來時他正在屋內睡覺,就這麽在睡夢中死去了,哇嗚嗚……”

“我的老父親也走了,他的拐杖落在我這兒,他跑不動,也游不動,淹死了……”

謝升尋來一個身形高高壯壯,像是從事農事的青年。

這青年人看著老實巴交,好說話,更容易問出一些與洪災有關的信息。

“請問,在洪水來臨之前,你們可有觀察到天象異常的預兆?”

青壯年只穿著一件破爛短衫,大片的胸膛和胳膊露了出來。哪怕像是他這樣正當健壯的年紀,都是一臉青黃菜色,眼底血絲交雜。

他的褲子上沾著半斤泥沙,身上滿是一股酸腐臭汗味,臉上和身上結著一層粗糙泥痂,看著臟兮兮的,但他此時已經不覺得臟臭了,只是累得攤在地上休息:“沒有,完全沒有預兆。就連到蜂神廟裏蔔的農耕氣象卦都是適宜秋收的上上簽。”

“呵,還說什麽蜂神什麽占蔔呢。”他旁邊的一個婦人語氣嘲弄起來,“看到那邊淹了的蜂神廟嗎?神連自己的廟宇都保不住,怎麽可能還有力氣保我們?白瞎了我多年的供奉。”

那婦人手指山下不遠處還未退去的洪水。兩層的神廟只留了一個紅瓦檐頂,翹起的檐角在湍急的洪水下若隱若現。

一段繡有“蜂神成鋒”四個大字的旌旗在湍流不息的水面上來回翻轉,最後被石塊砸落,沈入水底。

鳶室仁問:“這洪水是怎麽來的?天降暴雨?”

“誰知道怎麽來的。一條窄溪竟然變成了氣勢洶湧的黃河水。”婦人撇著嘴巴,憤憤不平地答,“源頭垂下的瀑布都能澆死人了。”

“那麽,威州有多少人存活下來了?”

“我們家裏人全都活下來了。”那青年人眉眼中疲乏不堪,但說到這一情況時,倒有一分慶幸的喜色,泥濘黢黑的臉旁上僅有那兩道目光有神采:“活著的父老鄉親大概有□□成,沒活下來的大多是跑不動的老人和嬰孩。這洪水一開始便奔著莊稼去的,一夕之間沖沒了所有莊稼,到了白天才開始湧向民居。多虧我們腿腳利索,這才從洪水面前逃脫。”

謝聲附和道:“只要人還在便是不幸中的萬幸,等洪水退去,你們還有力氣重建威州。”

“哎,哪有這麽容易重建。”婦人神色沮喪,坐在那一個勁兒地嘆氣,“到時洪水退去,鎮子裏滿是小孩兒和老人的屍體,看著多鬧心呦……收成沒了,房屋淹了,攢了大半輩子的家財也沒帶出來,我們上哪買磚瓦和糧食,上哪重建威州。我們家的小志都沒錢娶媳婦了。”

“大嫂!”青年人趕緊提醒她,“這和我娶不娶媳婦有什麽關系。”

看來他就是小志了。

“吃果子嘍!”那邊火堆旁有人吆喝,“果子烤好了,衣服也烤幹了!”

秋天來了,山上結了許多野果子,但野果大多酸澀,難以下咽,且有生食帶毒的可能。村民們便混著樹皮和野果放在火上烘烤,勉強果腹。

聽見這聲吆喝,百姓一擁而上,一邊搶野果,一邊摸著衣服問:“哪件是我的?”

“這時候就別管誰是誰的了,有的穿就不錯了。”

“是啊!反正都破破爛爛的。隨便穿吧。”

同謝升說話的小志也沖過去搶了一捧野果回來,分給了婦人一半:“嫂子,快吃,千萬別被人搶走了。”

接著轉頭問謝升和鳶室仁:“我看你們穿的綾羅綢緞模樣幹凈,不像是從威州逃難出來的。為何也同我們一起呆在這小山丘上?”

謝升隨口胡謅道:“我們是昨日路過威州的商賈人士,先前我們將貨物停放在威州附近,結果不但沒找到貨物,人還被洪水追趕到了山丘上,再也下不去了。”他有模有樣地唉聲惋惜,“我們同你們一樣,都沒察覺到洪水異象,被神明坑騙了。”

鳶室仁也道:“這洪水來得不明不白,你們要多加小心。”

那婦人大口吃著野果和樹皮,嚼在嘴裏咯吱咯吱作響,區區一塊樹皮都能吃得津津有味。

她將一個野果囫圇個吞下,擡頭道:“我們一向信奉上天信奉神明,卻落得了一個這樣淒慘的下場。假如上天仍然不肯放過我們,再讓洪水升高十幾丈,淹沒了整個山丘,那我也無話可說,如今我只剩下這一條命了,老天爺若想要,就拿去,不要再折磨我。”

“大嫂,別說氣話。”小志勸道,“這位小哥說的不錯,無論怎樣,活下來便是萬幸。”

婦人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,鳶室仁看得出,這位婦人的眼睛裏仍有神采,沒有放棄活下去的希望。

小志瞄見面前這兩位衣著光鮮的人兩手空空,納悶道:“你們既然有手有腳的,方才為何不去搶果子?這頓吃完,不知何時才能吃下一頓,就算現在不餓也得多吃點。”

“我們身上還有一包幹糧,就不和你們搶食了。”謝升轉頭看向另一邊,發現的確並非所有人都拿到了野果子,還有幾個羸弱消瘦的婦孺,力氣根本不敵那些健壯的男人,只能拿著幾塊樹枝吧唧吧唧地吃。

樹皮不受統一管理,到別處扒拉來也能吃。而野果子生長在陡峭地帶,都是大家一齊上山采摘回來的。

鳶室仁對謝升搖了搖頭,意思是沒有辦法。

謝升口中說他們二人身上帶了幹糧,實則什麽吃的都沒帶。不像這些肉/體凡胎的百姓,他們二人可以不飲不食活上個把月,身體也不會瘦弱得不成樣子。

謝升拉著鳶室仁躲到無人的角落,討論接下來的行動。

鳶室仁問:“我們要不要去城內搜查一番?”

謝升面色嚴肅:“先去調查洪水的源頭。這場洪水並不簡單。”

“好,就這麽辦。”

他們從空中掠過城鎮,來到那小山溪水的源頭。期間在城內俯瞰,瞧見了一排漂浮在洪水上的屍體,有白發蒼蒼的老人,也有毛都沒長齊的嬰孩。他們全身都泡腫了。兩人一時唏噓,在心裏感慨災禍無情。

山溪源頭已經是十數丈寬的瀑布了,巨浪排空,氣勢磅礴。謝升與鳶室仁立在空中觀察洪水源頭,卻發現,這洪水根本沒有源頭。

洪水從山上憑空冒出,向外噴發,而山上全是幹涸的石塊。

“確實蹊蹺。”謝升來回打量了一圈,“你說成鋒已經不是神了,那他沒了神格的時候,你有沒有見過他?”

“沒有。”鳶室仁搖頭,“昨日我前來拜訪二位前輩,第一個拜訪的便是成鋒,但供奉他的神廟已經毀了,而且我察覺不到此地有神靈庇佑的氣息。尋了他許久,一直沒能尋到他的身影。”

“沒有神靈庇佑的氣息,那麽有沒有別的氣息?”謝升若有所思,聲音沈寂下來,“比如——死亡的氣息?”

鳶室仁疑惑:“死亡的氣息?”

眼下城內滿是大大小小的死屍,怎會沒有死亡的氣息,謝升的問題問得實在奇怪。

但鳶室仁看見謝升一本正經的面色,鳶室仁有點迷茫。

“我說的死亡氣息與死亡本身不同。”謝升的目光突然變得異常鋒利,好似一把能夠割破長空的利刃,“它並非伴隨著死亡而生,而是會帶來接二連三的命案,譬如……我們家原先經歷過的瘟神,瘟神全身環繞的正是死亡的氣息。”

鳶室仁終於明白謝升在說什麽。

他猜,謝升在懷疑這次的山洪與那次的洪水瘟疫如出一轍,是災禍之神犯下的罪過。

鳶室仁豎起左手的食指與中指放在雙唇之前,念了一句口訣,隨之天空光芒大作,一道五彩的光穿過層層烏雲籠罩在這一片湍急的洪水之上。

翻卷的水波也染上了五彩的顏色,一時間波光洶湧,瀑布像是垂落在層疊錦緞。

不一會兒,那洪水源頭處突然蕩漾出一抹漆黑的神光,墨水般的霧氣從那裏飛旋而出,壓住迅速流動的洪水,將鳶室仁設下的五彩祥瑞全都沖破了。

“不知這位神明召我出來所為何事?”

沈悶的聲音震懾著山石大地,洪水澎湃翻蕩而起。

謝升心裏一驚。

——原來花神將這位“災禍之神”召喚出來了。

“你好,我是鳶首山上的神靈。”鳶室仁直視那團墨霧,道,“我前來此處是為了找我的朋友,他是威州的蜂神,請問你是否見過他?”

“沒見過。”聲音從黑霧中一字一句躥出,“從現在起,我山洪災神便是威州的神靈了,這裏是我的轄地。”

鳶室仁蹙眉:“但若你長久居於此地,根本沒有供奉,因為百姓不會供奉你。”

那聲音輕笑一聲:“我不需要百姓的供奉。”

謝升問:“既然不需要供奉,為什麽還要一直居於此地?”

“我只說我不需要百姓的供奉。”那聲音笑得更加放肆,“但我沒說不需要別人供奉。”

“誰會供奉你?”

“這就不需要你們操心了,我來到此處,自然有人會供奉我。”

這山洪災神分明在和他們兜圈子。眼看問不出個所以然,謝升便不再打算繼續好言好語同他交談。謝升召出陣法,在洪水上編了一個牢籠結界,想要用此法捉住這團黑霧,然而在結界收攏時,這團黑霧竟然淙淙消失了。

“如今供奉我的香火源源不斷,我比你的靈力豐沛百倍。你這只小老虎就別妄想抓住我了。”山洪災神被謝升的陣法逗得狂笑不止,山石與瀑布兩旁的枯樹枝跟著笑聲巍巍打顫。

災神的聲音已然飄遠:“日後再會!”

鳶室仁見災神消失無蹤,心裏開始著急:“接下來該如何是好?”

“我們先回去,問問村民有什麽線索,諸如結仇之類。”謝升斂容屏息,壓下怒氣,“必須找出供奉災神之人,切斷香火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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